一
天 河
韩传栋
一
车子缓慢行进在林州的大山之中，山路蜿蜒，大地雄健，群山突兀。翻过一座座山，越过一条条沟，绕过一道道坎， “哗——”！扑入视野的是一道辽远雄阔的天河。这是云蒸的山，这是霞蔚的河，这河流过的地方，流成了一种民族气质，流成了世界第八大奇迹。山是太行山，水是漳河水，而这奇迹就是“人工天河”---红旗渠。
林州（原林县）位于河南省的西北部，北依河北，西邻山西，可谓：鸡鸣听三省，犬吠晋冀豫。这里因滴水贵如油和开山引水而举世闻名。年少时，我从小喇叭里听到的是：劈开太行山，漳河穿山来。略识图文，看到的是石板岩供销社扁担精神的宣传画。那是70年代初，太阳最红的年代。生于平原，长于平原的我，对大山的渴望应该说始于林州。饮着黄河水长大的我，对于水的感知，却始于红旗渠。尽管那时农家土墙上写的多是：农业学大寨，苦干加巧干，三年超过昔阳县的标语。
山有姿容，川有境界。黄山的石，泰山的雄，峨眉的秀，华山的险，恒山的幽，嵩山的丽，但因人而扬名，因水而震憾，因山而永垂，因渠而不朽的恐怕只有林州的山和水。我这个客居安阳的异乡人，对林州的山与水是深情的，因为这里的山水异于其它，在于人的因素，决定了心的路程。风走了二十余载，我终于在春风中抚摸到了林州的山，喝上了红旗渠的水。心随山飞，情随水转。山高人小，当我驻足气定神闲地静观各种奇幻美景的时候，感受到一种直入内心的震撼。由于红旗渠这道丽水的氤氲，深沟大壑、松泉云石，在整体的大格局中蕴涵了某种独特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支撑起巍巍太行，让每一座孤峰都大含细入地各展雄姿；让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泉一溪、一洞一池都英姿勃发地创造自己。一种我在人间久觅不得，世上遍寻不着的理想化精神，却原来充盈在这层峦叠嶂的峰林之中，弥漫在这暗香浮动的桃花谷之中，植根于鬼斧神工的鲁班壑中，浓缩在太行大峡谷的訇然溪水中。在这里，人类高贵精神的气质挥洒得从容大气，豪迈酣畅。这里的每一架山都是一幅色彩斑斓的油墨画，这一道水更是人类向大自然要和谐的招领。这山因水而灵，这水因山而智，这境因山与水的缠绵而永恒。正可谓：
惟林是山
于水为盛
后来多次下林州，上太行，涉漳水，可每一次来感受不一样，心境也各异，每一次进山都有朝圣般的感受，这里的山与水成了我精神的后花园和灵魂的皈依地。
二
逶迤于华北大平原西边的八百里太行，被晋、冀、豫三省山分为3段，冀内部分叫做北太行，豫内的部分叫做南太行，晋内的叫西太行。北太行和西太行都严重缺水，唯有南太行，仿佛是上帝的钟爱之地，得天独厚地得到了流水的滋润，可偏偏南太行横扫而过的林县缺水。宁愿苦干，不愿苦熬的林县人，于1960年的早春二月动工兴建红旗渠。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但对幸福的渴望引导着他们凭着赢弱的身躯和坚硬的石头、与亘古的太行展开了殊死的拼杀。在“神工铺”，在“鹰嘴崖”，在“青年洞”，在苍茫太行的崇山峻岭间到处都飘舞着血色的红旗。不论春夏秋冬，哪管寒来暑往，没有任何重型机械的林州人硬是用自己的双手、绳索和钢钎在绝壁上凿出了一条奔流着血泪的水渠。他们削平了1250座山头，架设152座渡槽，开凿211个隧洞，修建各种建筑物12408座，挖砌土石达2225万立方米。如把这些土石垒筑成高2米，宽3米的墙，可纵贯祖国南北，把广州与哈尔滨连接起来。它源山西，望河北，含王气，衔群山，走龙蛇，奔河南，威武不屈流淌，气吞万里云天！被世人称之为“人工天河”、 “世界第八大奇迹”。在修渠过程中，共有189名英雄儿女献出了宝贵生命，256名民工重伤致残，巍巍太行永远记住记了他们的名字：技术员吴祖太、神炮手常根虎、凿洞能手岳松栋、爆破英雄元金堂、铁姑娘郝改秀、范巧竹、郭秋英、韩用娣……面对他们，我想起了朱（德）老总说过的一句话：“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上个世纪70年代，周恩来总理曾自豪地告诉国际友人：“新中国有两个奇迹：一个是南京长江大桥；一个是林县红旗渠。”
一顶雪冠，两鬓斑白，瘦弱身躯，蹒跚而行，一口纯正的林州话，这就是排险英雄任羊城。“除险英雄任羊成，阎王殿里报了名”。有一次，在虎口崖施工时，任羊成正在全力除险，很多碎石头从上面不停地掉下来，他躲避不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正砸在他的嘴上。任羊成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失去了知觉，在空中旋转起来。等他清醒过来准备向崖上喊话时，连续几次张口，却怎么也张不开，好像有东西压在舌头上，难以出声。他用手一摸，原来一排门牙被落石砸倒，舌头也被砸伤了。情急之下，任羊成从腰间抽出一把手钳，插进嘴里，钳住了被砸倒的3颗牙，用力拔了下来，鲜血顺着嘴角一直往下流，一直滴到谷底，可想到崖下的民工还在等自己上工，任羊成又坚持工作了6个小时才休息。他因修渠用麻绳勒腰，天长日久整个腰围形成了一道坚硬的“长城”——厚茧。2008年的秋天，站在满山红叶的“青年洞”边，当说到江泽民在红旗渠畔拉着他的双手问，你的腰病好了没有！穆青老在红叶满山的时节问起他的牙怎么样时，老人一时激动地语无伦次。他那顶雪冠在金风的的吹拂下愈发雪白。真是时代造英雄，如果不是修红旗渠，任羊成也许像其他普通山民一样，躬耕阡陌，默默无闻，可因修渠他成了举世闻名的排险英雄。说起当年修渠排险时的情景，如话家常，一如红旗渠中的水那么清澈，那么自然。
三
孑立在群山万壑之中的天河之畔，哗哗的流水声一阵阵穿越山林，一派峥嵘的雄伟气势深深地打动了我。山静水动，山青水绿。水的欢颜映着山的庄严，山的巍峨抚着水的清波。谁持彩练当空舞？真个是师造化，夺天工，迢迢银汉，人间天上，谁人到此能不震撼？诗仙李白若来，定能发出红旗渠水何处来的惊天巨叹！林县人民十年苦斗，修成的长达3000里的红旗渠，伸延到万户千家，灌溉着千顷良田，那可是肌体缺钙，精神有钙的困难时期，人的精神、人的因素、人的意志力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滔滔不息的渠水告诫世人：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红旗渠让人在精神上“直立”起来。沃尔斯特说：“世界上最光辉最宏伟的事业就是使个人站起！”生而为人，也许这种思想上的“直立’”更能代表人的本质特征。物质上越来越富裕的人们却常常沦为精神上失落的“孤儿”！我深信，直体的人类如果每一个人还能在精神上直立起来，人类社会这道风景线一定会更加靓丽。
林州民风淳朴，乡情浓酽，就连民居都充满了朴实无华古色古香的“石趣”：石街、石院、石板凳，石桌、石椅、石板炕。但只要他站在你的面前，不论是政府官员还是山区百姓，扑面而来的气息凝成了两个字：尊严。在渠边随便拦住一个40岁以上的当地人询问，他都会告诉你——他修过红旗渠。谈话时那种坦然而自豪的神情和他远去时那沉稳坚毅的背影不用说就会深深埋进你的记忆。记得一夏雨点荷的日子，客居林州云海之中。一大早，我与室友信步爬上“妍秀如峨眉，雄伟胜岱宗”的王相岩的半山腰探幽寻趣，天梯自然，逶迤悠长。清晨的雨露在仲夏夜里孕育得饱满而多情，热情地亲吻我们的裤管。爬着爬着，藤蔓绕膝，山风牵衣，正想打退堂鼓，忽见缕缕炊烟袅袅升起。噢，人家，山里人家，在这半山腰有此人家，不是神仙胜似神仙，我俩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推门而进，挂满果实的石榴树依门而立，依次是梨树、桃树、杏树，我们以为走进了世外桃园。看见我们进来，正在灶堂烧火的大妈高兴地与我们打了招呼，全然没有陌生感。一帧黑白发黄的照片，是大妈的公爹——一位抗日战争为国捐躯的烈士，我们不由得肃然起敬。我问大妈，多大岁数了，六十六。修过红旗渠吗?修过，俺干的是小活。去过安阳吗？没有，只去过几次林县县城。除此之外，长年在这山上劳作，农闲时，纺线织布，农忙时，插秧、摘花椒、核桃、柿子还有山里红，让老伴去卖。孩子都去林州做生意了，家也都安在了县城，就剩下俺老两口在这受罪。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去，成年累月也不生一次病。我们起身告辞，大妈再三挽留我们吃早饭，我也真想尝一尝用纯真的林州柴漳河水煮的农家饭，可俗务缠身，只好与大妈告别。真不枉此行啊！这种鲜活的生命质感，围城中何以得到。望着大妈晨风中飘动的白发和坦然而又自足的神情，我蓦然想起《朝阳沟》中纯朴善良的栓保娘，从容豁达的二大娘。是啊！春风，夏雨，秋叶，冬雪，生命的四季轮回着，而信念与意志丛生在柴门与大山的风景里，这难道不是一种坚守吗？！于是我想，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凡夫俗子，皆如过往烟云，只有心像苍穹明月，远离花花世界，不管夜幕低垂，只为耕耘，不为收获，独放清辉，踏踏实实做人，真真实实地给托起你的土地奉献一腔真情，即便如一粒沙、一滴水、一抹风，那生命，也巍峨，也灿烂，也不朽。
四
如果说文章是案头的山水，那么山水则是地上的文章。红旗渠悬挂在巉岩壁立、万仞摩天的山间，盘桓于崇山峻岭之中，迤逦于奇峰幽谷之下。双脚踏在天河之畔，山风萧萧，渠水潺潺，躁动于腹内的是一种心灵回归的超拔，巨著杀青的轻松，雨后复斜阳的绚烂。脚与地相吸，心却轻叩历史之门，在这里我失去了小我，回归了自然，放飞了生命，在这里定格了精神对空间的巨大拥有，精骛心驰，卓绝生动！这里的美是多层次的，在大刀阔斧的运斤之中不忘精雕细刻，在大气磅礴的气势之中不乏柔情绰态。如同一位擅长大写意的泼墨高手，笔酣墨饱痛快淋漓地驰骋一番之后又即兴地补缀一些画龙点睛的细墨妙笔。如果在名山大川中，少了林州的山水，人间则少了一股劲风，天地则少了一股正气，山水则少了一道壮丽。红旗渠不仅是水利工程学的奇迹，也是建筑美学的奇迹。40多年过去了，渠坝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森严壁垒严丝合缝，每块巨石表面道道修饰性的水波纹图案都凿得一笔一画，美观齐整，毫不懈怠。这样的工程，在如今这个物质丰稔、机械化高度发达的时代，也得尽百倍千倍的监理才能做到。红旗渠也许某日，干涸了，坍塌了，但无论如何它都是人类向自然要和谐的化石，是让人只知泱泱，不知淼淼的山的雕塑，水的雕塑。
行走在天河之滨，千峰环立，水抱山流。云雾袅袅，河水潺潺。红旗渠---“人工天河”四个普通字眼里面，却不乏天玄地黄的气魄，如一条玉带飘逸在山间，似一条巨龙盘绕在山腰，就像把一句妙诗留在心册里，我把这道水的名字留在山颠心田，抖一抖跋涉的疲惫，向着蜿蜒突兀在群山中的丽水继续前行，远远的一阵清风吹过，这道水就在我心海里叮咚作响，恣意汪洋……
发表于 2015-1-28 11:3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