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阔
我们穿过无数繁华的城镇和乡村，一路跋涉，去赴窄口那一诺之约。窄口是个什么地方，值得我们不远千里、与之相会吗？走罢窄口，我是满含热泪，吟诵着徐志摩的诗离开的：“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我总臆想，窄口水库的堤坝，不是堤坝，是一扇垂帘，只需轻轻放下来，就会让人千百度的揣测。帘内，究竟隐藏些什么呢？于是，我探寻的目光，无数次去那堤坝上，想掀开垂帘窥视，但那垂帘仿佛七彩珠玉连缀而成，沉甸甸的总也掀它不动。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来：重帘不卷留香久。那帘内，兴许隐藏着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呢！
我们是从另一个山谷进入窄口水库的。这样正好。窄口的景色似一卷画轴，一点一点为我们打开，待我们落脚于白楼前，她仍未展开其全部。但这已足够了。望见窄口，我不由得惊叹：这湖好深沉啊！她像一口无比巨大的古井，镶嵌在群山环抱中，蓝盈盈的闪光，耀人眼目。
这“古井”四周，山色奇异而陌生。这里的山，少树，多草，且喜欢裸露。有些山体能够清晰地看出地层结构分布。而另一部分山，实则就不是山，是堆起的巨型黄土丘，被雨水冲刷后，沟壑纵横，错综复杂，满身褶皱如核桃。而更遥远处，是列高大的山体，像一堵高墙，挡着了视线，让我们真成了“井底之蛙”。更奇特的是，那些黄土丘似的山体，皆平顶，晒场一样，上面都晒些什么，无人知晓。山腰上，总缠着一级一级的梯田，似少女们的摺叠裙。梯田边上，有很多形状不一的洞穴，像幽深的眼睛，不管你走到那里，总目不转睛的窥视你，让你很不舒服。
后来才知道，这是特殊地理因素造成的自然奇观。东边，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伏牛山山脉，北部，是著名的秦岭山脉，而西部则是黄土高原，三种地质结构在这里交汇、挤压，这里便成了三种力量角力的战场，形成了乱花迷眼的地质奇观。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不小心就跳进了地质博物馆里，跳进了一个无声的角斗场中，窄口水库，正好位于这力量的集结点上，就愈加显得神秘莫测了。
一条白色游艇，载着我们向水库深处驶去。这让我们有了近距离品味湖光山色的机会。游艇像一尾鱼，我们站在“鱼背”上，看东、看西、看山、看水，一船的朋友，认识的不认识的，说着笑着，吵着闹着，兴奋而又热烈。而后，三三两两，对着两岸风光，指指点点。而我，则被窄口这一湖碧水牵动了。
窄口的水确实与众不同。今年，我看过很多水库湖泊，可以说，河南最美的水库都看过了，而窄口水库里的水，好像比其它水库里的水沉重、有分量，给人以沉甸甸的感觉。游船行走的时候，马力加的很大，若在其它湖泊，肯定箭一般飞行，而在这里，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仿佛水里有什么东西拽着似的。船尾处，不见飞溅的洁白的浪花，只有水流微微地涌动，游船过后，总要拖条长长的尾巴，而这条船后面，也仅有些微微涟漪。这水，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把疑问说于大家，有人说：时值深秋，湖水当然要深沉得多。也有人说：窄口水库深达60多米，是水深的缘故。好像都有道理，但我并不认可，我想，这水里一定隐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
我忽然听说船上有位李大姐，年轻时曾在窄口修过水库，30多年过去了，总也忘不了窄口，趁有生之年，再看一眼魂牵梦绕的窄口。我把疑问说于她听。从她讲述的故事中，我好像找到了这湖水如此沉重的缘由。
我低头看水，仿佛看到这广阔的水域里，浮现出一支排山倒海的队伍，他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但浑身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有的挖土，有的担挑，有的驾辕，有的推车，个个你追我赶、奋勇争先。弘农涧河上，红旗招展、歌声嘹亮，一座巨龙慢慢隆起，成为一座蔚为壮观的堤坝。
水中，变幻出一队铁姑娘的镜头。她们担着满满的土筐，健步如飞的向前奔走，那位走在前面、年轻漂亮、满脸是汗的姑娘，不正是年轻的李大姐吗？我疑惑的站起身来，而现实中的李大姐就站在我身旁，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景物里。她自言自语道：当年住的窑洞，全都淹在水里了。我终于知道，水库边上那眼睛似的洞穴，竟是当年水库建设者们居住的窑洞。
于是，我把目光投射到那一个个黄土塬上。高高矮矮的黄土塬，在太阳的余辉中美丽而宁静，那一道道的梯田，原来并不是种粮食的，而是民工们的场院和居所，这方圆数平方公里内，每一座黄土塬上，从谷底到山顶，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窑洞，一眼望去，跟马蜂窝似的，真是壮观极了。在水库边的一个朝阳处，我看到一段短短的墙体，支撑着一个孤零零的门楼，门楼内，是一个不大的场院，有石桌、石凳，还有一口隐隐约约的窑洞，窑洞三面临水，背靠陡峭的土崖，真是一个世外桃源。我想象，这里肯定住着一位老人，他从1959年到1975年，一直在窄口水库工地奋战，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全部献给了窄口，人已老去，无以为家，还往哪里去呢？就以窄口为家，把一生义无反顾的给了窄口，给了这黄土塬。这样的人，我想，肯定有的，我栖身窄口的那个晚上，看见窄口岸边的土窑洞里，闪亮着一些这样孤独的灯盏。
我在夜幕中登上了窄口水库大坝。窄口大坝堪称一项伟大的工程，坝长近270米，坝高77米，是灵宝十万民工花费15年时间才得以建成的。我走上坝顶，看一湖库水，仿佛灵宝人的血汗，汪在心头分外凝重。人们看着这浩大的工程，打内心深处发出由衷的赞叹。有位老人看着坝下灯火通明的电站，想起他长眠于此的挚友，不禁涕泪满面，他站在挚友殉难处回忆：他是位教师，才29岁，发生塌方事故时，为搭救同伴，他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但因成份不好，连个烈士的名分也没落着。我无语，眼睛长久的湿润着。
晚上，我们住在库边的窑洞里。窑洞虽然简陋，但很宽敞，一人一床，且有一个床头柜，还有洞内卫生间。这比当年民工们住的强多了。这又让我想起李大姐当年的窑洞生活：四个姑娘住一个4平方米的窑洞，晚上睡觉，难以翻身，但劳作一天，腰酸背痛，不翻身哪行呢？于是，大家想出个办法，喊口号翻身。“一、二、三，翻身！”大家一齐把身子翻过来，每天晚上，口号能喊四五遍。我们听了，只有苦涩的笑容。不过，住窑洞确实很好，少干扰、接地气，睡得安稳。睡下不多时，我已进入梦乡。熟睡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人手端煤油灯，走到我床前，为我掖紧散开的被褥。梦中看见，他正是那位年轻教师。我真的醒了，想了许久才明白，这位教师的魂魄并没有回家，几十年来一直守着窄口，成了窄口的保护神。这让我大为感动，再也没有睡意，心情如库水拍岸的响声，起伏难平。
离别窄口，我的眼中含着泪水，窄口这地方，是力量的交汇点、集结点，是力量的角斗场，窄口水库，也是一种力量的展示，是人类力量的展示，灵宝力量的展示，是人类战胜自然的展示，这里是个博览馆、纪念馆，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不展示着人类与自然抗争的动人的故事，是我们不畏艰险、战胜困难的精神家园。不信，你可以轻轻走进那道七彩珠玉缀成的垂帘，去读一读那沉甸甸的一湖碧水。
“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乔阔于11月5日夜
发表于 2015-1-26 17:45:56